作為一名送貨員,我不需要知道客戶的真實身分也能達成任務,所以瞭解的不深。雖然從國中畢業就開始幫忙送貨,我也曾經問過阿嬤一大堆問題,但她總是微笑著望入我的眼睛,反問我:妳真的想知道嗎?每一次我都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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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我起碼知道譚界的存在。那不是異世界或平行時空,而是一個存在於每一片土地,一般人卻未知的秘密,神和妖怪據有自己的領域,不與人類重疊,生存和生活在這個世界不同的面相底下。所有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皆是真實。
如同我身後的聲響,一般真實。
我停下腳步,轉過身,一手按在開山刀上。「瑪莎?」
鳥飛越我的頭頂,影子溜過腳底,風聲牽著樹枝搖晃起舞,撒入林間的陽光忽隱忽現。聲響也逐漸接近,有東西正往這裡走來,踩碎了落葉和小樹枝。我往後退了幾步。
草木晃動,直到很近我才察覺那絕對不是人類的腳步聲。啣著五公分長獠牙的猴子臉穿越一片綠意,連接過分瘦長的身體,他沒有手,長了八隻章魚般粗壯柔軟的腕,布滿猴毛和猿類的腳掌,而且眼前的妖怪正用一雙腥紅的眼睛瞪著我。
沒有眼白和眼珠的區別,一片怒紅。阿嬤說過,這是尚未馴化的妖怪的特徵,殺戮慾和攻擊力滿載,就憑我絕對打不贏。
我揚起下巴直直盯著他。
山蛸咧開嘴,用黃得像剛啃過泥巴的牙齒微笑。
我抽出腰間的開山刀。
他的喉嚨鼓動。
我對他揮舞刀刃。
這似乎挑起他的戰鬥慾望。他縮緊喉部,釋放,嘴巴大張發出尖銳狂暴的嚎叫,鳥兒撲翅紛飛,蟬聲嘎然而止,森林萬物無不聽到氣勢萬鈞的吼聲,為此懾服。
而我摀住耳朵,還沒吼完便拋下一個鬼臉,拔腿就跑。
山蛸傻住,吼叫漸漸消聲,戰鬥宣告在空氣中散去。我繼續跑,沿著剛開闢的小徑,揮舞開山刀砍斷擋住去路的樹枝和草莖,邊跑邊尖叫,好一陣子之後才又響起怒嚎,蛇溜進山溝,蝴蝶飛上高木,林地枯枝被踐踏得啪啪響。
我在樹林裡狂奔,直接踩過溪水,下坡路段讓我的腳步飛快,差點就要跌倒。而背後的妖怪似乎更生氣了,四周響起咚咚聲,不斷有小石子砸在背包和身旁的樹皮上。
好吧,我承認吐舌頭是多餘的。
我的喘息壓過一切聲音,百木百草變成掠過身旁的一片綠色,但漆黑的柏油路面出現在視線範圍內。山腳下停著一台小貨車,有個戴著帽子卻壓不住一頭捲髮的年輕男人趴在車窗邊,看見我時揚起腦袋,愉悅的打招呼。
就快到了。
然而,叩的一聲,身後傳來轟然巨響,我慘叫著倒在地上,打到我後腦杓的玻璃瓶滾了兩圈停在山坡上。又是哪個白癡沒把垃圾帶下山。
我翻過身,山蛸已經跳起,朝我撲來。而我把開山刀舉在胸前。
一陣淒厲的吼聲。他像串燒一樣掛在開山刀上,鎖骨的位置流著血,與我面對面不過幾公分,獠牙幾乎要刮到我的鼻子,八隻腳來回猛踹大腿,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想對我叫囂,邊尖叫著邊噴得我滿臉口水。我猜兩個都有。
用力一揮,山蛸和刀一起飛了出去。我連滾帶爬的起身,繼續往山下跑,直到捲髮男人可以聽見我的慘叫。
「開車!」我大吼。「阿鬼,開車!」
他臉色驟變,打開車門,縮進駕駛座發動引擎。而我沒有減速,跳進車內,砰的一聲關上車門,山蛸隨後撲上來,攀在車窗邊,我一腳把他踹下去。
阿鬼猛踩引擎,輪胎刮過地面發出尖銳的聲響,遠離山區,往平地奔去。
「妳這擺又閣惹到啥乜物件(妳這又招惹到什麼東西)?」
我緩和呼吸,在副駕駛座上坐正,繫上安全帶。「山蛸,是凱達格蘭族傳說的妖怪。今天不小心碰上想吃人的那種。」
「妳應該知影(妳應該知道),」他拿下帽子,臉上浮現一條條斑紋。「毋是每一款妖怪攏想欲呷人齁(不是每一種妖怪都會想吃人吧)。」
阿鬼是妖怪,但我始終不知道是哪一種妖怪,因為台灣有來自荷蘭、西班牙、中國、日本和原住民文化的傳奇生物,飛機發明之後可能更多。而我也很委婉的說過,阿鬼這個化名很俗氣,但他每一次都以為我在誇獎他。
我捏捏他的肩膀。「我當然知道。」
他微笑,在等紅燈時轉過來打量我。「妳咁有著傷(妳有受傷嗎)?」
「一點點小擦傷而已。」手指滑過臉龐,指尖沾滿山蛸的血。「但我把開山刀弄丟了。」
「啊,」他說:「彼个物件跟妳幾若冬(那東西跟著妳好幾年了)。」
「對啊,畢竟開山刀是我送貨的必備品。」
「正常的送貨員咁會去深山林內,又予妖怪逐(正常的送貨員會到深山裡,或被妖怪追嗎)?」
我望著他,誠懇的點頭。「可能啊。郵局的郵便箱上不是印了鴿子?」
「是。」
「那是徵才廣告。」我舉起一根手指。「他們雇用動物,連龜山島都能送貨。」
綠燈了,他踩下油門。「人類實在足趣味(人類真有趣)。」他眼睛一亮。「是講,阮是毋是
愛去買一支新的柴鍥(那麼,我們是不是要去買一把新的開山刀)?」
「沒關係,我不急。」我掏出錄音機。「這個沒弄丟就好。」
按下後退鍵,我把錄音帶轉到開頭,重新撥放。先是蟲叫鳥鳴,加入風聲呼呼,某個聲音漸漸增強,擴散,入侵後半卷錄音帶,屬於夏天的高分貝蟬聲唧唧綿連不絕,然而隨後冒出一個拔高的聲響,嚇到阿鬼,小貨車瞬間打滑又轉正。
我哈哈大笑。
「按呢足危險,一點仔攏毋好笑(這樣很危險,一點都不好笑)。」他一臉不開心。「而且彼个是……妖怪的聲音(而且那是……妖怪的聲音)。」
「是山蛸吧。」
「我抑是毋了解,是按怎有人會合意錄妖怪佇遐罵罵號(我還是不理解,為什麼會有人喜歡錄妖怪是的叫聲)。」
我聳聳肩。「這台錄音機,也錄不到其它聲音。」
這台錄音機很任性,錄不到人語,錄不到歌聲。如同它本身,是個老舊而即將遭到淘汰的存在,只錄得到古老的,來自譚界的聲音,大自然的聲音,以及我的模模糊糊的說話聲。
他轉向這裡,搖頭晃腦。這才是危險駕駛。「猶毋過,我聽講這台錄音機背後有故事(不過,我聽說這台錄音機背後有故事)。」
我也不理解,一隻鬼為什麼會有滿滿少女心。
「我們以前有個客戶,社團的地址在花蓮。」我把玩著錄音機。「你也知道,我們的商品一定要親自運送,不能郵寄。所以他們每個月都會派同一個人來店裡取貨,順便騙吃騙喝。」
他開上高速公路。「伊是啥乜款的人(他是個怎麼樣的人)。」
我哼一聲。「糟糕的傢伙,以欺負我為樂。」
「但是伊送予妳錄音機(但他送了妳錄音機)?」
「那是因為我都不理他。」我悶悶的說:「我小時候太好收買了。」
「妳講以早,啊這馬咧(妳說以前,那現在呢)?」
「我不知道,」我看向窗外。「三年前他再也沒有出現。社團也不再和我們訂貨。」
他歪頭。「這佇咧人類的世界定定抵著呢(這在人類世界常見嗎)?」
我盯著不斷掠過眼前的天空。「或許吧。我也不是很懂。」
十二歲那年,我成為阿嬤小店的送貨員,開始理解譚界是什麼,但妖怪不難懂,人類才難以摸透,而我總是學不會怎麼交朋友。三年後,我學會讀詩之後,他就消失了,像夏季遺失雨淅,冬天省略風嚎。